【旧文搬迁 · 盗笔相关】海棠无香(3)

Chapter 3

       老人倚着椅背,微微眯起眼,记忆中的那些旧事就好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划过,历历在目。只可惜人生是一场无法回放的绝版电影,当年再深的记忆也渐渐被时光磨去了棱角,那些事还是那些事,那些人依旧是那些人,只是如今回忆起来都只是些人影,模模糊糊的,成了雾里看花。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大梦,让人怀疑这些是否真的发生过。

       有几十年没唱戏,也有几十年没做自己的老本行。他看着这个家族振兴,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它没落,一如红楼大梦中的贾府,树倒猢狲散,死的死走的走,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作茧自缚、画地为牢。

       这些年,他有时觉得自己活得清醒明白,有时又像是醉生梦死一般。自从那沉重的担子卸去之后,清静的生活没有给他半点喜悦,到头来,还不是一场空。这世界世界总是在玩弄人、玩弄命运,凭他心机似海,精明无双最终以就是机关算尽、孤独终老。

       他信命。得之是幸,失之是命。

       也许,报应吧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像他这种看透人情冷暖的人,再苦再孤独也不会抱怨一句,掉一滴泪。谁说过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,有时看得太清也是一种痛苦,倒不如泥足深陷活得舒服。

       他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,她自然明白,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。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他这才起身,关节处的骨刺引发一阵一阵的疼痛,他皱眉,却不见一丝痛苦之色。这是缩骨的后遗症,大概自己的关节里已布满的骨刺,侵骨之痛终不如这世界给他的痛苦来得残忍,只是倔强如他,又怎会承认?

       多年养成的习惯,改也改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老人走出后台,然后慢慢地走上戏台,望着空荡荡戏楼,站了许久。那时他年少心高,再苦再累也硬生生的扛了过去,那个自命不凡的自己却好像是昨天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真的啊,这么快就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二爷爷还喊他花牙子,还为他缠上水纱;那时他还缠着二爷爷,要了一个他听不懂的名字;那时他是自刎的虞姬、酒醉的贵妃,是千人捧万人看的角儿;那时他是撑着整个家族,在地下凭一根竹竿足不沾地;那时他还有个发小说过傻话,后来他把这唯一的朋友狠狠的丢下,见死不救;那时有个单纯的女孩喊他哥哥,他们也许算得上青梅竹马;那时他以为自己富有的可以拥有整个世界,所以什么都可以舍得,都可以放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那时,那时他还年少!

        那时他一心期盼家族振兴,如今他只念岁月静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生如戏,他不是那种会将两者混为一潭的人,却也做不到完完全全的清醒明白。戏唱坏了可以重来,却终究不再完美;人生的遗憾可以弥补,却终究要留下那么几块补丁,白玉微瑕。只是人生终究不是戏,有时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事,总要有那么几个人、几件事不够圆满,留作后半生怅恨的对象。

        忘了谁曾骂他心狠手辣,骂他没有心、禽兽不如。那时他只是不屑的笑,他不是没有心,而是不能有心,他是绝对不能软弱、不能疲倦的,如同一只被折断腿的白鹭,要一直飞一直飞,停下就意味着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他心底里是多希望自己能不那么孤独,能有一个人握住他的手说,不管遇到什么,我都陪你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明知道的,他等不来那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曾经有个瞎子算命,说他命硬,谁也留不住,都会因他而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笑了之,哪想一语成谶。

        出了戏楼,不几步就是那几株西府海棠,地上躺着几朵残花,像是凝固的几点血迹。她掏出手机拍了下来——偌大的庭院中只有几株海棠花开在落日的余晖中,几分凄凉、萧索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花明明开得正好,怎么就谢了……”她惋惜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人反倒淡然地说:“一树繁花,盛极必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道理,他若早些懂得,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狼狈。

       “也是,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。”她耸了耸肩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西府海棠又名解语花,常道:‘世有解语花,凭谁解花语。’”老人淡淡开口,似咏似叹。

         她愣了一下,继而笑道:“这世上怎会有人能解花语?所为花语,不过是人的臆想罢了。”

     “明白人呐。”老人赞许的点了点头,又道:“这海棠虽美,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可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老人笑笑,什么也没说。

       出了梨园,她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如同一棵老树,孤独无助却傲然的消失在视线之中,突然,她有一种落泪的冲动。她不知道,那是一种怎样的坚强,能让他在看尽人情冷暖之后还能笑得不染一丝哀伤。

       她不知道,那时他差一点就将“无香”二字说出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她不知道,她的到来,移开了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重石。

       她不知道,他的脆弱属于他自己,他的坚强属于他的家族。

       她不知道,那些事,那些属于上个世纪的往事,她永远不会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她唯一知道的是,花和人都一样,哪怕开得再艳、笑得再美,心里也都是泪,也流不出半分。

       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梨园,好像要把这景像刻进骨子里,可是院子空落落的,只有海棠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,她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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